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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2月16日 星期三

除夕


今年除夕年夜飯開始的特別早。

靠近中午的時候就到了阿媽家。躺在床上的阿媽插著鼻管,正由看護餵食。「孫子來了,要開心喔,不要一直皺著眉頭!」我扶著病床的把手,喚了聲「阿媽」,她舉起手,對我比了個大拇指,「對啦對啦,妳孫子好棒,回來看妳囉,大家都回來了。」看護說,一邊將牛奶倒入阿媽的鼻管裡。

「妳阿媽最近胖了點,你看,肉都長出來了,鬆垮垮的。」媽說。一邊撫著阿媽的臉龐。臉上的肉確實比我上次看到阿媽時來的豐厚,躺在病床上的她包裹在淺藍色的毛織睡衣裡,讓她像個孩子。她殷切的看著我,想說些什麼,卻只發岀呼嚕呼嚕的痰聲,媽和看護將喉嚨上的氣孔管線移開,擦去她的痰。

阿媽去年年底病倒了。她年紀太大,無力將痰咳岀,導致肺部發炎與相關的併發症,加上阿媽實在太瘦弱,曾一度發岀病危通知,後來決定冒險動手術,手術開始前,爸在病房外大哭,抓著醫生請他盡力救阿媽。手術成功,在醫院療養一陣子後,阿媽回家,救護車將她送回六樓的公寓,原本的臥室改裝成她的病房,小小的房間塞進了病床、氧氣機、看護的床、瓶瓶罐罐的藥物、成人紙尿布、流質食品、以及許許多多不知名的器材與工具。

阿公進來,我搬了把椅子給他坐。聽力退化的他只剩下右耳能聽清,對話必須很大聲。「你去過紫禁城沒?」「去過。」「有看到皇帝的宮殿嗎?」「有。」「皇帝的龍椅有沒有比較大?」「還好啦,不過應該沒有我們現代的沙發舒服。」「以前我有個當老師的朋友,去紫禁城玩,他說他趁警衛不注意的時候,有偷偷去坐了一下龍椅喔。」他呵呵地笑了。

阿媽生病後,堂哥帶阿公去醫院探望,發現他認不得每天去醫院的路,到了醫院也僅在椅子上呆坐,看著往來的醫生與護士;姑姑也說有幾次弄好了飯給他,要離開前阿公還會把她攔住,問她不是要弄飯給他吃嗎?他們擔心阿公出現失智的狀況,開始不讓他自己岀門溜達。堂哥說已經掛了號,下周要帶阿公去看神經內科,檢查看看是否有相關的病徵,提早治療可以防止狀況惡化。

病房內的電視機上放著一張時程表,密密麻麻記載著每天阿媽要做的「功課」:12:00吃飯(牛奶一罐)、1:30補水100公克、2:30擦澡、3:00拍背……。幾乎每半個小時就有活動。這期間原本的看護回去過年,代班的看護還不太熟悉作業流程,和媽兩個人有些手忙腳亂,我在一旁想幫忙卻不知如何插手,只好坐在一旁陪阿公用吼的繼續聊天。阿媽看著我們,又想說些什麼,但還是只發岀呼嚕呼嚕的痰聲。「其實你阿媽可以講話了,但她不敢,」媽說,一邊按著阿媽的管孔:「可以說話喔,來,試試看。」

只有呼嚕呼嚕的聲音,沒有話語。

哥和大嫂也到了,狹小的房間有些擁擠,卻也熱鬧了起來。我們圍著病床聊著天,阿媽躺著,時而聽我們講話,時而閉上眼休息。爸在外面的陽台,不敢進來,一方面是感冒了,另一方面則是阿媽總趕著要他回去休息。「阿媽住院的時候,你爸每天晚上都睡在病房外的椅子上,怎麼勸都勸不聽,叫他回來休息也不要,」媽說,「這樣連續睡了一個多月,每天一早就到醫院報到,晚上不回家,也不吃飯不休息,原本的肚子都消下去了,都六十歲的人了,這樣怎麼撐的下去。阿媽一直叫他回去休息,到後來只要看到他就生氣,用力揮著手要他回去,到後來你爸都不敢出現在病房,只在外面偷看,問探望的人阿媽的狀況。」

「你爸很孝順沒錯啦,就是兇巴巴的,像個土霸主。」阿公大聲的說,阿媽被驚醒,看了看阿公,皺著眉頭,阿公沒有理會。「你去過紫禁城沒?」「去過啦。」「有看到皇帝的宮殿嗎?」「有。」「皇帝的龍椅有沒有比較大?」「沒有啦,還蠻小的。」「以前我有個當老師的朋友,他說趁警衛不注意的時候坐過龍椅喔。」

看護將阿媽翻側身,媽幫阿媽拍背,波波波,帶著節奏感安穩的拍著。「阿媽都會計算喔,每次一定要拍200下,少了她還會請我們補上,」媽笑說。拍完背,看護將阿媽的手勾在自己的脖子上,扶她起來,「來,躺太久了,我們坐一下喔。」阿媽吃力的站起,哥和我在後面扶著她,她一步一步顫抖著,緩緩走向輪椅。這不到三公尺的路,人人秉氣凝神,直到坐下來了,那樣緊繃的氣氛才緩解下來。看護將小棉被批在阿媽的肩膀上,並將她的腳固定在踏板上,哥說躺太久也不好,且這樣坐著可以增加她腿部的力量。阿媽的雙腿顫抖著。

「看電視好不好?」我問,阿媽搖頭。「她不願意看電視,也不願意聽音樂,說電視閃光太強,音樂讓她心煩。」哥說。這解釋了為何屋裡昏暗,頭頂與床頭櫃的燈上都包了一層廣告紙,為的都是減弱光線。「其實阿媽有力氣,手很有力量了,也可以走路,說話也沒問題,但她不願意,」看護照顧阿媽上廁所時,我們到房間外面聊阿媽的狀況,「你阿媽不敢嘗試,她太小心了;你看她以前照顧你哥,不敢讓他摔,所以你哥到一歲多都還不會走路。後來我只好趕快把他接回來自己帶。」大嫂抿著嘴,哥瞪了媽一眼。「我也勸過她了,每次都叫她要好好練習,老人的器官在退化,如果再不用以後就會沒辦法用。她晚上也不肯睡覺,她說會怕,老人家就會胡思亂想,結果晚上大家都沒得睡,早上阿媽就昏昏沉沉的,沒睡好也沒力氣,更懶得走路或說話,惡性循環。」

我們沉默。坐在客廳另一端的阿公伸手拿了顆牛軋糖,放進嘴裡嚼了起來。

晚上大家輪流到五樓堂哥家吃年夜飯。堂哥家就是以前他們的老房子,重新裝修後變得很寬闊舒服,「地板是假的,只是很像木頭地板的紙而已,便宜而且反正別人也看不出來。」堂哥笑著說。以前家裡的人偶爾會在背後嫌堂哥不好好讀書,愛玩愛交女朋友,但自從他結婚生子以後,變的非常成熟穩重,每天上樓照顧阿媽,女兒也教的又懂事又聽話。以前那個總愛跟我們炫燿新玩具穿著吊帶褲的男孩,已經是個好爸爸好丈夫了。

我將在海洋公園買的海豚玩偶送給小姪女琪琪。她怯生生的收下了,看似不敢也不知道該怎麼喊我,在堂嫂催促下才跟我說了謝謝。我有點失落,去年過年她還勾著我的手不放,拉著我陪她看煙火、看花,隔一年就陌生了。我們坐著看了一會兒電視,琪琪拿著她的畫板過來,給我看堂嫂幫她寫的名字,然後要著我跟她一起畫畫,我像被臨幸的妃子般感動莫名。

堂哥和保母都用大人的方式跟琪琪溝通,所以她講起話來就是個小大人,口齒清晰,邏輯清楚,沒有童音也不用疊字,「都沒有小女生的可愛樣子了。」堂嫂一旁哀怨的說。琪琪拉著我到她的玩具間玩,先拿了辦家家酒的玩具又炒又煮的,當然,玩的口吻也還是個小大人:「我先弄那個給你,你等一下」、「來,你拿著這個」「因為…所以…」。然後拿岀積木要我拼,那款積木還真是有趣,據說是日本進口的,不同的幾何圖形配缺口,可以組合岀各種形式,也可以將之立體化。我玩得入迷,直到堂嫂跑進來罵琪琪怎麼一直纏著叔叔,但實際上是我玩到忘了時間,琪琪看著我,我給了她一個帶著歉意的眼神:琪琪,妳要知道,大人的世界充斥著誤會和不得已呀。

年夜飯少了阿媽,再加上大家輪班照顧輪流吃,桌上人少少的,來來去去夾幾筷子就離開,少了摩肩擦踵的擁擠,也彷彿少了些味道,大家都吃的比較草率。晚飯過後爸把大家都找上去,說阿媽要給大家紅包,大大小小人人有分,每個人到阿媽的床前,從她手上接過寫著「恭喜新春,平安健康」八字的紅包袋。「都是你爸準備的。」媽說,仔細一看,確實是爸的字跡。我找機會將先前準備好的紅包塞給阿公,他訕訕收下了。「你去過紫禁城沒?」「有,跟中影文化城一樣。」「皇帝的龍椅有沒有比較大?」「還蠻大的啦。」

回到樓下堂哥家裡,大家分裝著吃不完的年菜。由於代班的看護不熟悉照顧阿媽的作業,所以今晚媽也留下來照顧,我也決定跟媽一起在阿媽家過夜。將東西收好後我準備上樓,琪琪跟了過來。「你要去哪裡?」「去看阿祖。」琪琪套上她的小鞋子和外套,硬要跟著我上去。我帶著她爬上樓,在轉角處她停下來:「你剪頭髮囉?」「對呀,光溜溜的,要不要摸一下?」她伸手摸了摸,「刺刺的。」然後繼續往上爬。

進到阿媽的房間裡,琪琪盯著阿媽看,阿媽抬起了手,向琪琪揮了揮。過了一會兒琪琪開電視,看起了海棉寶寶;看護替阿媽補充100 CC的水分,水從鼻管流進阿媽乾枯的身體。房間的兩端,一邊正與衰老病痛搏鬥,一邊正急著長大去探索世界,那當下我無法理解生命歷程的安排,也突然恐懼起老去、死亡,甚至隱隱約約忌妒琪琪的年輕,以及對生命的憧憬與無知。

堂哥來將琪琪帶回樓下,樓上只剩下阿公、阿媽、看護、媽與我。阿公換上睡衣,念了幾句,便去睡了。我將客廳的躺椅放平讓媽睡,然後把兩張椅子拼在一起,準備就這樣打個盹。我和媽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房間裡傳來阿媽呼嚕呼嚕的痰聲,與氧氣機運作的嗡嗡聲響,配合上阿公的打呼聲,形成了一種異樣的祥和氛圍。神桌上的電燭光是唯一的光源,我本想就著那光讀小說,讀了幾頁便放棄。

不知怎麼睡著的,看護的腳步聲讓我醒來,「阿媽說請你們過去一下。」我看時鐘,大概才十一點多。阿媽焦慮的揮著手,我們在一旁猜著她的意思,原來她是要我們開電扇。今天那麼冷,怎麼要開電扇?我們問。阿媽朝著看護比了比,不安又急迫。原來阿媽是怕看護睡在電暖器旁,太熱了。我們花了好長時間跟阿媽說根本不會熱,請她快睡覺。隔一陣子,她又把我們叫進去,嫌衣服太重不舒服;不一會兒開始咳嗽,說喘不過氣來;中間還上了兩次廁所。這樣來來回回,弄到將近兩點。「你阿媽晚上不敢睡覺,搞到看護也沒辦法睡,之前那個看護說已經快要做不下去了,」媽說,老人晚上胡思亂想,家上身體確實也不舒服,怎麼都睡不好,「其實應該要狠下心來不管她,但……」媽的話聲停了,看著眉頭深鎖的阿媽。

我彎下腰,湊進阿媽:「妳要好好睡喔,知道嗎?好好睡,明天早上才有力氣,才會趕快好;妳不睡,大家也都沒辦法好好睡喔,妳最擔心我們都沒辦法好好休息,對不對?眼睛閉起來,對,就這樣,好好睡喔。」阿媽閉上了眼。

我和媽回到客廳,但兩人接下來也都沒睡好,椅子讓我的屁股極端疼痛,接著的三小時兩側大概翻來翻去了不下五十次。五點多,我們放棄了睡覺的意圖,進去房間看阿媽。阿媽眼睛睜著,還是沒好好睡。看護折騰一夜,早已體力不知,攤在看護床上呼呼大睡,我和媽在裡面走來走去也吵不醒她。辛苦她了,媽說。

六點多,阿公起床,換好衣服後,到阿媽房間裡坐著,室內醒著的四人相對無言,只有阿媽時而急促的呼吸聲與痰聲。天色從濃墨一般,逐漸轉淡、成灰,終於亮起。

爸帶著早餐來,買了份自由時報給阿公。我們祖孫倆映著晨光讀起兔年的第一份報紙。「你去過紫禁城嗎?」「有有。」「好玩嗎?」「挺無聊的,不過人很多。」「你有沒有看到皇帝的龍椅?」「有,超大的喔。」「是哄。以前我有個朋友是老師,他趁警衛不注意偷偷去坐過龍椅喔。」「真的喔。」

我拿起電蚊拍,啪搭啪搭電死了幾隻停在牆上的蚊子,環顧房間其他角落,試圖找出躲藏的蚊子。發現了客廳桌上放著幾張堂妹寫給阿媽的卡片,「給最勇敢的阿媽:要加油喔,往健康之路大步邁進!」「Dear阿媽:今天聽到學弟講了個笑話『為甚麼有南勢角?』『因為有北投。』」每張卡片都附上堂妹用拍立得拍的照片。

我還發現書櫃裡一禎老照片。「阿公,這什麼時候照的?」阿公拿起老花眼鏡,看了一陣子,「大概十幾年前吧。」我和媽都笑了,「爸,這是你還年輕英俊的時候,不只十幾年囉。」「那,大概二十年吧?」「阿公該不會以為自己才五十多歲吧?」我笑著問媽。阿公認真的看著那禎照片,喃喃自語中。

「阿媽,妳要努力復健喔,晚上好好睡,白天才有精神;趕快把身體養好,等到春天天氣好了,我們就一起出去走走。」阿媽望著我,點了點頭。我把窗簾打開了些,讓陽光曬進來,室裡增添了些許暖意。看護問阿媽要不要起來,她點了點頭,我們將她扶起,她雙腿顫抖依舊,一步一步緩緩往輪椅走去,身體微微搖晃著。

突然我記起了一個場景。

小時候生病,阿媽帶我去看醫生,阿媽信任的小兒科醫生診所在社子,我們得坐508長途跋涉。當時508車少,不好等,搭的人也多,我們祖孫上了車,阿媽把位子給我坐,自己抓著扶手,車子開的快了,瘦小的她隨著車行,如眼前這般,身體微微搖晃著。

剎那間,那回憶與眼前阿媽的蹣跚步履,全都模糊了。

2009年7月19日 星期日

Walter Cronkite Announces Death of JFK

昨天從NY Times發的即時新聞裡得知了這位主播過世。對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當年他向世人宣告JFK在達拉斯遭暗殺身亡,他拿下粗重的黑框眼鏡,看了看鐘,然後繼續播報的神情。(影片約5:00處)



當然他還報導過許多重大的新聞,包括登陸月球以及金恩博士遭刺等事件,但只有這個片段深刻地存在我的腦海裡。

R.I.P., Walter Cronkite 1916-2009

2008年11月20日 星期四

芮 (a very fine way to say hello)


「想想,半年前才在那邊離情依依,想不到現在我們又聚在一起了。」

「是呀。」

我們用馬克杯裝著高級香檳,小口小口啜著。

「嘿,今天是我到中國滿兩個月喔。」

「Happy 2 months anniversary!」

於是我履行了我的承諾,造訪了芮的小屋,也在天津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For better or worse。

2008年7月26日 星期六

Also a proper way to say goodbye

在瑞士的最後一天,在月台道別時,我幫拉塔和鐵人拍下了一張照片。兩個人手拉手、肩並肩,連頭歪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小學低年級回家時都要排路隊。全班先在教室外的走廊集合、整隊,接著行禮如宜地齊聲道別,先和老師鞠躬,小朋友再彼此鞠躬,並且整齊畫一地唸著:

「老師再見,小朋友再見,大家明天見!」

當時大部分的同學住在致遠一路的方向,甚至還要分好幾隊;往天母的同學包括我在內只有四個人。路隊長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女孩,另外兩個隊員一個高高胖胖,就像小叮噹裡的技安(我知道已經正名為胖虎了,但我堅持要稱他為技安);另一個男孩大頭厚嘴唇,憨憨的,講起話來有點大舌頭。都市的孩子在水泥叢林裡少了冒險、玩耍的機會,小時候心眼也還沒長出來,每天就老老實實的回家,再加上路隊長和我都是過份認真嚴肅的孩子,她是班上被記最多優點的孩子,我則是唯一沒有被記過缺點的小朋友,所以就算另外兩個男孩子想撒野也無法揪眾而行。當時我家公寓樓下的鐵門壞了,僅能勉強闔上,一推就開。有一回路隊到了我家,那個高高胖胖的男孩很興奮地早我幾步跑到我家門前,大聲宣布說:「他家的門是壞的喔,你們看!」然後便一腳踹開鐵門,門撞到牆上,發出「鏗」的一聲沈重巨響。那男孩嚇到了,我則是惡狠狠地瞪著他。他似乎知道闖了禍,一臉愧疚,幫我把鐵門拉上,訥訥地跟我道了歉。

現在想想,我當時確實太嚴肅了些。

路隊長和我住在同一條街上,相隔大概兩百公尺,她家開電器行,櫥窗裡放滿了各種廠牌、不同尺寸的電視機,每當有重大事件發生時,店門口總會聚集不少路人盯著螢幕裡播出的新聞。她膚色偏黑,班上的孩子都稱她為黑美人。她一隻眼下方有一個小小的肉瘤,不知是否因此而總是瞇著眼。我曾經暗暗地想過如果沒有那顆小小肉瘤她的眼睛會是什麼樣子,但卻從來沒有跟任何人分享過這個念頭。

小四小五在倫敦,回國後和低年級的同學就斷了聯絡,加上小學生莫名其妙的彆扭,明明一個夏天前還是一起奔跑玩鬧的朋友,長一個年級換個教室後,也像陌生人一般不往來了。我再也沒遇過技安同學,我家的鐵門後來總算修好了,可惜沒機會秀給他看,不過我想他也早就忘記這檔事,或是一點也不感興趣了吧;國中時在市場的電動間裡常看到那個厚嘴唇同學,我很愛看人家打電動,有一回我剛好站在他後方看他玩三國志吞食天地,他技術很棒,我看得津津有味,相當入迷,他玩到一個段落站了起來,跟我說:「這道給你!」然後便默默地走出店門。他的聲音已轉為低沈,咬字仍如幼年時那般不太標準。不知道是不是認出了後面盯著他玩的小胖子就是他小一小二時的同學,拙於表達感情如他者便以一道電動招待老友。當然我想這個可能性很低,十之八九是時間到了要趕著回家吃飯。

黑美人路隊長跟我讀同一間國中。青春期的她原本纖瘦的身體裹上了一層薄薄的脂肪,不變的是秀麗的輪廓,還有眼睛下方那顆小小的肉瘤。當時我班上有個同學暗戀她,那同學理著平頭,個兒小小,總是坐在第一排,當時的父母總會刻意買大幾號制服,以防孩子發育太快穿不下,隨著日子過去,班上同學的長褲漸漸變成了七分褲,襯衫的鈕釦也都被逐漸鼓起的胸膛或肚皮給繃開,唯獨他的褲腳還是拖在地上,穿冬天外套時肩膀處軟趴趴地下垂,兩手伸長了卻還無法探出袖口,頗有卓別林般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滑稽味道。國中時小男生對小女生示愛的方式便是引起對方注意,有一天班上打掃時清出了一隻死老鼠,我那古靈精怪的小個兒同學拎著死老鼠,丟到黑美人負責打掃的中庭。不久後黑美人出現,聚集在二樓觀看的男孩們開始鼓譟,想看她被嚇得花容失色的窘態,想不到她面不改色地拿著掃把畚箕,「唰」地便把死老鼠掃起來,同其他垃圾與樹葉,俐落地倒進了垃圾袋裡。大夥像是碰了一鼻子灰,自討沒趣,便草草散了。

後來聽說黑美人考上某商職,這消息有些令人錯愕,因為像她這般品學兼優的女孩理應加入小綠綠的一員,但坦白說我對她一無所知,畢竟除了一些片段的低年級記憶、她家經營的電器行與她處理死老鼠所展現的決斷力,我又知道些什麼呢?她的學校和我讀的高中很近且在同一個方向,但印象中我從來沒在公車站或是車上遇過她。然而這也是一個我長期疑惑、卻永遠也無法(且無須)得到解答的疑問了。

上了大學後我還在校園看過她一次。那是黃昏時分,在夕陽灑落的椰林大道上我見到她和一個土木系的男孩親暱地走在一起。那層如糖衣般的脂肪消失了,長裙襯出了她纖細的腰身,消失的還有她眼睛下方的那顆肉瘤。我無法映證她那少了肉瘤的臉龐是否與我幼年的幻想相同,畢竟隨著時間過去,她除去了一個臉上的小瑕疵,而我也遺落了一個小小奇想。

大三去歐洲自助旅行前夕,我到她家的電器行買空白錄音帶。在櫃臺服務的是她姊姊,長她一歲,圓圓的臉甜美的笑容,殷勤地問我要做什麼用?有沒有特別偏好的品牌?後來我的記憶一片空白,只記得回家時口袋裡少了一張大鈔,然後手上多了二十個空白錄音帶。將這段遭遇講給當時的旅伴拉塔聽時,她又好氣又好笑地念了我一頓。最後多餘的錄音帶送給了一個在羅亞爾河的學長。「我就拿回家給我女朋友吧,她一定很高興,」學長說。然而數年後我遇到另一個也認識這位學長的朋友,她信誓旦旦表示,那個學長在法國那段日子始終保持單身,因為他當時的女朋友在台灣,且女方家長反對他們交往,而學長始終深情不悔,令人為之動容。當時我也傻了,後來和一同去自助旅行的旅伴確認,大家記得學長自己說當時在法國有女朋友。這也成為了另一樁懸案。

七月中拉塔與鐵人飛過半個地球回到台灣。在聚會後我搭上回家的捷運時,他們兩人以幾乎跟照片一模一樣的姿勢,與我揮手道別。於是我想起了那張照片,以及童年時學習道別的場景,一支路隊,一個小女孩,一間已經不存在的電器行,還有幾個無法也無須解答的疑問。

2008年5月15日 星期四

芮 (A proper way to say goodbye)

芮將她在台北的最後一個晚上留給了我。在各喝了一杯調酒後,我們順著安和路往忠孝東路她的租處走去。這條路我只和她一起走過,邊走我邊想,或許這是自己最後一次這樣走在這條路上了。

我不擅長兩件事:道別與安慰他人。有時候想想這兩件事其實是相同的,在和人道別時,同時也是揮別自己某個時期與某種生活型態及情緒;安慰則通常是針對那些未竟的、遺落的種種。或許我真正不擅長的是面對「失去」,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與姿態去承受。

國中的畢業典禮結束後,當我們嘻嘻哈哈跑過花圈拱門時,聽到學妹小聲地說:「他們怎麼都沒有哭啊?真冷血。」當下心裡揚起了一陣愧疚感。大學畢業典禮,在抗議的白布條、如同參加國小演講比賽的畢業生代表致詞、唱了只聽過兩次且完全不知道歌詞的校歌後,我們畢業了。我走向ZC,要同他講些苛薄話,嘲笑這一團混亂與荒謬時,驚見他眼中泛著淚光:「唱校歌時我哭了。」我吞下那些即將滿溢出的垃圾話,灼熱的愧疚再度浮現。要離開第一份工作時,當我看到一群人排列舉著我英文名字的字母氣球時,我當下只說:「好了好了,快收起來,這一帶人來人往,很丟臉的。」回樓上辦公室吃炸雞,聽到我的AE抱怨:「他怎麼這個樣子!」時,那股熟悉的灼熱感又襲捲而來。

陪著芮打包時,我一直在想要如何和她道別。我幫芮把一大包衣服塞進背包裡,並幫她架好背帶的支撐鐵架。看著她的托運行李從一小包逐漸膨脹成為一大袋,我不禁開始擔心起超重的問題,以及她究竟能否提得動。我提議陪她去機場,或者明早幫她把行李抬上客運,不然就我幫她把一些暫時用不到的東西先帶回去,之後再寄給她,然而所有提議都被她所拒絕。「連我男朋友都沒那麼呵護我了。我從來也就不是個小公主呀。」芮總捨不得我花錢或時間,無論是加薪、升遷或是領到一筆分紅獎金,她總有理由跟我去大吃大喝一頓,並且抵死不讓我出一毛錢。她會趁做臉或是說想來天母玩玩的理由,就這麼出現在我家門前。她還會在我生日時,即便已經忙到半夜,但仍會趕在午夜前透過電話唱生日快樂歌為我慶生,慚愧的是我卻一直不知道她確切的出生日期。每次見面和分開時,她總會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芮就是這般近乎寵溺地疼愛著我。

芮也是那群拿著字母歡送我的前同事之一。在我致離職詞的那次公司大會上,我說,有一個高高的女孩,國語說得不太好,她很疼朋友,希望大家以後多跟她聊聊,也麻煩以後大家多照顧她。我邊說芮邊狠狠地、放肆地哭泣。

最令我難以忘懷的道別場景,是那個離開阿姆斯特丹的週末早晨。Rob早起為我擠柳丁汁,為的是不讓我空著肚子上路;薑子姐放棄了難得的週末賴床特權,硬撐開眼皮,裹著毛毯坐在沙發上陪我聊天,她小心翼翼地用衛生紙包了一顆李子,要我帶在火車上吃。離開前我為他們拍了一張照片,纖瘦嶙峋又睡眠不足的兩人抱在一起,露出燦爛的笑容。彼時他們很窮、很拮据,卻也很快樂。他們給我的、教我的,是我所無法回報的。

芮和我邊打包邊喝著從巷口7-11買回的飲料,電視新聞談論著新政府上任後可能帶來的房市榮景與兩岸三地的股市走向。清空的房間狹窄依舊。對我來說夠大了,芮說,我以前在香港的房間只有這一半大小。我本來想看看她和她男友先前爭吵而潑灑了紅豆湯在牆上的那片痕跡,但芮說房間重新粉刷過,蓋掉了那一片淤紅。看來我錯過親眼目睹歷史遺跡了,我笑說,你們都沒有保護現場與證物的概念。

曾有一個女孩在我上飛機前撥了通電話給我。之後的旅途中我一直想著她,在山裡,在蜿蜒的公路上,思念更加真切,且伴著厚重的疼痛。我跟她說我一直想著她,她問我為什麼,我回答,但沒有完全坦白。

從芮的房間離開時,我多帶了一個背包,裡面裝了她帶不走送給我的物品。「好了好了,今晚不哭了。」我們笑著,開心地擁抱。原來這就是我們道別的場景,那麼樣的自然,並具備現實的生活感。我再次體認到我們終究不是生活在好萊塢電影裡,否則不可能安排在擁抱時男方還拎著兩包清出來的垃圾;也不會安排在離別時,男方找不到手機,在兩人跑進跑出瞎忙一陣後,才發現根本就在男方的袋子裡;最後,也不會在男方要蒐集last looks的時候,安排女方出現在樓梯間隙,以致於男方腦子裡只留下昏暗且片斷的女方側臉。

隔天清晨,我被悶悶的鬧鐘鈴響給吵醒,昏著頭摸索了好久,才發現鈴聲來自芮給我的背包裡。我拿出了那隻陪了芮十幾年的Miffy兔鬧鐘,將它按停,指針標示五點半,這是芮說她要起床趕車的時間,可見她昨天設好了鬧鐘,卻完全忘了這回事而把它給了我。我想打電話叫芮起床,卻想起她的手機sim卡也在我這兒。我只能乾著急,希望她起得來,別錯過客運了。

我把包包裡的東西一樣樣掏出來,除了鬧鐘與手機sim卡,還有筷子盒、名片、健保卡、打火機、外套與食譜。我怔怔地瞧了它們好一會兒,才開始緩慢地體認芮真的離開了這件事情。我看了看芮的健保卡,終於我知道她的生日了,這個她不肯說我也不好意思問的謎底終於揭曉。

不久前芮寫了封Email給我,還附上了她新家的照片。我回信說,I will visit you one day. That's a promise.許下這個承諾的我,正坐在瑞士Basel鐵人與拉塔的家中。我不擅長道別,所以我旅行,在一次次的相聚與分別裡,我練習正確而誠摯地說再見,學著面對失去;同時也試著找尋我自己,並割捨某些過去。這就是我旅行的意義。

2008年2月14日 星期四

小朱

中午吃飯的時候看到小朱,他沒什麼變,外型、低沈的喉音、開玩笑的方式,幾乎一模一樣。

如果說怡君是第一名的菜市場名,那麼小朱應該是第一名的菜市場外號,每個人身邊好像多少都會有一兩個小朱,隨著年齡與地位的增長,或許可以升級成為朱大哥、老朱甚至是朱老。我猜想我的這位小朱應該還停留在小朱的等級。

高中的時候我覺得如果小朱是女的,我就會娶他。很莫名其妙的想法。他有著一頭自然卷的頭髮,趴著睡完覺會呈現自然的蓬鬆狀態,但今天他的頭髮是壓平的,梳成了比較正式的西裝頭。應該用了不少髮膠吧,我這麼暗想。

小朱的皮鞋發亮。高中時期他就很重視自己的打扮,並不時散發出古龍水的味道。對於一群教室後方常常傳來垃圾臭味,汗濕的上衣與襪子混雜隨意掛在教室座椅上的臭男生來說,他實在是愛乾淨到有些令人感覺詭異的程度。

小朱高中時候就交過幾個女朋友,其中有一個是用B.B. Call追來的,不知道是別人打錯還是他亂撥電話,總之和一個不明的女子就這麼互call了起來,那個燠熱的夏天,他經常下了課就去公共電話回call。據說是個大他幾歲的女孩,「大姊姊喔!」我們露出豔慕的神色,卻又要裝出不在乎的瀟灑。小朱很低調,直說他女朋友長得不好看,沒人相信。終於在聯考的第二天,他女朋友來陪考。嗯,從此證實了小朱是不會說謊的。

我大四那年的春節,小朱打了電話給我,說和另一個高中同學已經在來新竹找我的路上。他們開了一部幾乎解體的二手車,引擎持續發出「嘎嘎」的巨大聲響。那是個暖冬,車子沒有空調,三人直冒汗,把車窗搖下時,剛好撲鼻而來一陣濃烈的牛屎味,揮之不去地殘存在車裡好一陣子。我們開到了南寮漁港,看到大家都在放風箏,於是也去買了一只,怎知新款的風箏和傳統的操控方式完全不一樣,等到忙了大半天終於放了起來,三人就像中了邪一般止不住地放肆大笑,記憶中我幾乎不曾這樣笑過。

小朱站在我右方三公尺處,只要轉頭打聲招呼,他就會逼起那低沈的喉音,學高中校園那隻孔雀,戲謔地叫出我的名字。他會的,我確信。但我把帽子戴了起來,低著頭繼續吃飯,直到他走出店門。

我沒認他,因為我變了太多。過去幾年我努力改變自己,但在那刻才發現,沒變的是我依舊沒辦法與我的改變和平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