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6日 星期一
十年(IV)
N學長帶我進入了老搖滾的世界。他留著一頭長髮,總是帶著一種獨屬年輕人夢想般的神情。他喜歡棒球,會在系學會的留言本上畫畫,寫下如詩一般的短文。他曾在自己班級的BBS版上寫過一篇文章,說小時候躺在空蕩蕩的房間裡,望著天花板聽優克李林,長大了以後則是在返鄉的夜車上聽著爵士樂。這段文字一直銘刻在我的腦海裡。
彼時的N學長不過20歲,確實年輕,但當我回想起孩提時的朋友或玩伴時,總覺得他們是蒼老的;反而到了成年時,身旁的朋友都顯得格外的稚嫩。這是我所一個無法解釋的另一怪癖。
「如果你要聽Bob Dylan,就從那張Royal Albert Hall Live開始吧。」他這麼說。於是我買下了這張唱片。最先吸引我的不是這張唱片的音樂,而是它的故事:一個蒼白削瘦、燙著一頭捲髮、有著鋒利眼神的年輕人,一把Fender Telecaster,一場充滿噓聲、咒罵卻永永遠遠改變了搖滾樂的演唱會。「擁舞的詩神與魔鬼」,唱片內的一本小冊子以此為題,動人地敘述了這場演唱會。
那一個個故事開啟了我的老搖滾之門。年輕即殞落的生命,各式放蕩、荒唐的生活方式,沒有明天一般的舞台表演,對於正值少年憂鬱時期、好幻想又怯懦的我來說,透過那些唱片封面、扉頁,彷彿幫我探詢自己所卻步卻嚮往的另一個世界,於是我像是讀高中歷史課本那般記下了搖滾萬神殿的年表:某年某月,某名男子在因吸毒過量送醫途中被自己的嘔吐物噎死;某年在某樂團出版了某唱片後,另一個男子因為了解再也無法做出超越它的音樂,並且服用了過多的迷幻藥,因此精神崩潰;某人愛上了另一人的妻子,但其實某人也跟令一位同性別的樂手有著實驗性的性愛關係;某個夜晚,某名樂手踩著冰塊上吊,隨著冰塊溶解,唱盤反覆放著某張灰澀的唱片
我沿著那條古老吟哦編織而成的聲線,展開我的探詢。音響與耳機裡迴盪著數十年前的聲響。從六零年代搖滾樂的濫觴,甜滋滋的舞會、衝浪音樂,到充滿濃濃藥味的迷幻、反戰、花的子女;熊熊燃燒後灰燼的餘溫所孕育出的七0年代,如詩的民謠,與心底巨大共鳴的重搖滾,摧毀一切的龐克,頂著大麥克風頭的Motown、disco;塑膠人工製成的八0年代,拜金的男孩女孩、紳士女郎,電子合成的哀傷與憤怒。九0年代彷彿回到了原點:來自西雅圖的油漬男子選擇在27歲扣下扳機結束生命,換來的是不再痙攣的胃、不再老去的容顏與不朽的懷念及傳說,仿古的旋律、憂鬱與表現手法。仿古的旋律、憂鬱,甚至髮型、樣貌。曾經有那麼一刻,許多人,包括我在內,都真的認為美好的事物都可以重來,時光可以流轉,死去的靈魂彷彿又被喚醒了。
Radiohead的OK Computer粉碎了一切。那張唱片告訴我:時間繼續前進,我們只能臣服在巨大、可恨可鄙的科技,或者任何所謂的文明發展與進步史觀。對我來說,我的音樂年代永遠停留在1997年,OK Computer是最後一張經典,最後的終點。
我一直很感激N學長,即便他不會知道,但我總覺得自己欠了他一份情,沒有他,搖滾樂和我不會有這樣的關係,無論那是好是壞。我在一場婚禮上見到了他,他臉上留著一些少年的夢想神情,若不仔細端詳,那神情很容易就被一個中年男子的面貌所取代。我們帶著點生疏的打了招呼,他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我們整晚沒有什麼交談。我沒有問他是不是還聽搖滾樂,還會不會在返鄉的夜車上聽John Coltrane吹奏神秘的音符。
我也沒機會跟N學長說,後來我真的回去了那場演唱會的現場,為的只是親自造訪那片土地,以及緬懷四十年前曾經發生的故事。然而,到了卻發現被誤記為Royal Albert Hall的Manchester Trade Centre已經被拆除,即將改造為豪華旅館,我還記得我楞在那工程帷幕前好一陣子,不知如何是好。
我有幸在這十年裡,於公於私,和撰寫Royal Albert Hall Live唱片裡小冊子的這位前輩有過一些往來。幾年前某次在路上見到他,一向削瘦的他腰間也累積了一些份量。「好感傷喔,想不到文藝青年也有發胖老去的一天。」我跟柯老姐這樣說,從此這段話在我們之間被引用不下數十次。在Oasis演唱會的那個晚上,當柯老姐和我乘著電扶梯進場時,我又見到了這位前輩,並和他打招呼致意後。柯老姐和我又重述了那樣的感慨。
「那我們呢?」
越來越深刻的法令紋與不再茂盛的頭皮,讓我們明白各自身上也留下了一些屬於時間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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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則留言:
你應該跟他說的。不過我也好久沒他的消息了,呼。
終於等到下一篇10年,N學長早你我一步走進搖滾樂的世界裡,早你我一步發胖老去,想起過去那些唏噓,自己也不敢站上體重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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