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5日 星期四

芮 (A proper way to say goodbye)

芮將她在台北的最後一個晚上留給了我。在各喝了一杯調酒後,我們順著安和路往忠孝東路她的租處走去。這條路我只和她一起走過,邊走我邊想,或許這是自己最後一次這樣走在這條路上了。

我不擅長兩件事:道別與安慰他人。有時候想想這兩件事其實是相同的,在和人道別時,同時也是揮別自己某個時期與某種生活型態及情緒;安慰則通常是針對那些未竟的、遺落的種種。或許我真正不擅長的是面對「失去」,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與姿態去承受。

國中的畢業典禮結束後,當我們嘻嘻哈哈跑過花圈拱門時,聽到學妹小聲地說:「他們怎麼都沒有哭啊?真冷血。」當下心裡揚起了一陣愧疚感。大學畢業典禮,在抗議的白布條、如同參加國小演講比賽的畢業生代表致詞、唱了只聽過兩次且完全不知道歌詞的校歌後,我們畢業了。我走向ZC,要同他講些苛薄話,嘲笑這一團混亂與荒謬時,驚見他眼中泛著淚光:「唱校歌時我哭了。」我吞下那些即將滿溢出的垃圾話,灼熱的愧疚再度浮現。要離開第一份工作時,當我看到一群人排列舉著我英文名字的字母氣球時,我當下只說:「好了好了,快收起來,這一帶人來人往,很丟臉的。」回樓上辦公室吃炸雞,聽到我的AE抱怨:「他怎麼這個樣子!」時,那股熟悉的灼熱感又襲捲而來。

陪著芮打包時,我一直在想要如何和她道別。我幫芮把一大包衣服塞進背包裡,並幫她架好背帶的支撐鐵架。看著她的托運行李從一小包逐漸膨脹成為一大袋,我不禁開始擔心起超重的問題,以及她究竟能否提得動。我提議陪她去機場,或者明早幫她把行李抬上客運,不然就我幫她把一些暫時用不到的東西先帶回去,之後再寄給她,然而所有提議都被她所拒絕。「連我男朋友都沒那麼呵護我了。我從來也就不是個小公主呀。」芮總捨不得我花錢或時間,無論是加薪、升遷或是領到一筆分紅獎金,她總有理由跟我去大吃大喝一頓,並且抵死不讓我出一毛錢。她會趁做臉或是說想來天母玩玩的理由,就這麼出現在我家門前。她還會在我生日時,即便已經忙到半夜,但仍會趕在午夜前透過電話唱生日快樂歌為我慶生,慚愧的是我卻一直不知道她確切的出生日期。每次見面和分開時,她總會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芮就是這般近乎寵溺地疼愛著我。

芮也是那群拿著字母歡送我的前同事之一。在我致離職詞的那次公司大會上,我說,有一個高高的女孩,國語說得不太好,她很疼朋友,希望大家以後多跟她聊聊,也麻煩以後大家多照顧她。我邊說芮邊狠狠地、放肆地哭泣。

最令我難以忘懷的道別場景,是那個離開阿姆斯特丹的週末早晨。Rob早起為我擠柳丁汁,為的是不讓我空著肚子上路;薑子姐放棄了難得的週末賴床特權,硬撐開眼皮,裹著毛毯坐在沙發上陪我聊天,她小心翼翼地用衛生紙包了一顆李子,要我帶在火車上吃。離開前我為他們拍了一張照片,纖瘦嶙峋又睡眠不足的兩人抱在一起,露出燦爛的笑容。彼時他們很窮、很拮据,卻也很快樂。他們給我的、教我的,是我所無法回報的。

芮和我邊打包邊喝著從巷口7-11買回的飲料,電視新聞談論著新政府上任後可能帶來的房市榮景與兩岸三地的股市走向。清空的房間狹窄依舊。對我來說夠大了,芮說,我以前在香港的房間只有這一半大小。我本來想看看她和她男友先前爭吵而潑灑了紅豆湯在牆上的那片痕跡,但芮說房間重新粉刷過,蓋掉了那一片淤紅。看來我錯過親眼目睹歷史遺跡了,我笑說,你們都沒有保護現場與證物的概念。

曾有一個女孩在我上飛機前撥了通電話給我。之後的旅途中我一直想著她,在山裡,在蜿蜒的公路上,思念更加真切,且伴著厚重的疼痛。我跟她說我一直想著她,她問我為什麼,我回答,但沒有完全坦白。

從芮的房間離開時,我多帶了一個背包,裡面裝了她帶不走送給我的物品。「好了好了,今晚不哭了。」我們笑著,開心地擁抱。原來這就是我們道別的場景,那麼樣的自然,並具備現實的生活感。我再次體認到我們終究不是生活在好萊塢電影裡,否則不可能安排在擁抱時男方還拎著兩包清出來的垃圾;也不會安排在離別時,男方找不到手機,在兩人跑進跑出瞎忙一陣後,才發現根本就在男方的袋子裡;最後,也不會在男方要蒐集last looks的時候,安排女方出現在樓梯間隙,以致於男方腦子裡只留下昏暗且片斷的女方側臉。

隔天清晨,我被悶悶的鬧鐘鈴響給吵醒,昏著頭摸索了好久,才發現鈴聲來自芮給我的背包裡。我拿出了那隻陪了芮十幾年的Miffy兔鬧鐘,將它按停,指針標示五點半,這是芮說她要起床趕車的時間,可見她昨天設好了鬧鐘,卻完全忘了這回事而把它給了我。我想打電話叫芮起床,卻想起她的手機sim卡也在我這兒。我只能乾著急,希望她起得來,別錯過客運了。

我把包包裡的東西一樣樣掏出來,除了鬧鐘與手機sim卡,還有筷子盒、名片、健保卡、打火機、外套與食譜。我怔怔地瞧了它們好一會兒,才開始緩慢地體認芮真的離開了這件事情。我看了看芮的健保卡,終於我知道她的生日了,這個她不肯說我也不好意思問的謎底終於揭曉。

不久前芮寫了封Email給我,還附上了她新家的照片。我回信說,I will visit you one day. That's a promise.許下這個承諾的我,正坐在瑞士Basel鐵人與拉塔的家中。我不擅長道別,所以我旅行,在一次次的相聚與分別裡,我練習正確而誠摯地說再見,學著面對失去;同時也試著找尋我自己,並割捨某些過去。這就是我旅行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