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26日 星期六

Also a proper way to say goodbye

在瑞士的最後一天,在月台道別時,我幫拉塔和鐵人拍下了一張照片。兩個人手拉手、肩並肩,連頭歪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小學低年級回家時都要排路隊。全班先在教室外的走廊集合、整隊,接著行禮如宜地齊聲道別,先和老師鞠躬,小朋友再彼此鞠躬,並且整齊畫一地唸著:

「老師再見,小朋友再見,大家明天見!」

當時大部分的同學住在致遠一路的方向,甚至還要分好幾隊;往天母的同學包括我在內只有四個人。路隊長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女孩,另外兩個隊員一個高高胖胖,就像小叮噹裡的技安(我知道已經正名為胖虎了,但我堅持要稱他為技安);另一個男孩大頭厚嘴唇,憨憨的,講起話來有點大舌頭。都市的孩子在水泥叢林裡少了冒險、玩耍的機會,小時候心眼也還沒長出來,每天就老老實實的回家,再加上路隊長和我都是過份認真嚴肅的孩子,她是班上被記最多優點的孩子,我則是唯一沒有被記過缺點的小朋友,所以就算另外兩個男孩子想撒野也無法揪眾而行。當時我家公寓樓下的鐵門壞了,僅能勉強闔上,一推就開。有一回路隊到了我家,那個高高胖胖的男孩很興奮地早我幾步跑到我家門前,大聲宣布說:「他家的門是壞的喔,你們看!」然後便一腳踹開鐵門,門撞到牆上,發出「鏗」的一聲沈重巨響。那男孩嚇到了,我則是惡狠狠地瞪著他。他似乎知道闖了禍,一臉愧疚,幫我把鐵門拉上,訥訥地跟我道了歉。

現在想想,我當時確實太嚴肅了些。

路隊長和我住在同一條街上,相隔大概兩百公尺,她家開電器行,櫥窗裡放滿了各種廠牌、不同尺寸的電視機,每當有重大事件發生時,店門口總會聚集不少路人盯著螢幕裡播出的新聞。她膚色偏黑,班上的孩子都稱她為黑美人。她一隻眼下方有一個小小的肉瘤,不知是否因此而總是瞇著眼。我曾經暗暗地想過如果沒有那顆小小肉瘤她的眼睛會是什麼樣子,但卻從來沒有跟任何人分享過這個念頭。

小四小五在倫敦,回國後和低年級的同學就斷了聯絡,加上小學生莫名其妙的彆扭,明明一個夏天前還是一起奔跑玩鬧的朋友,長一個年級換個教室後,也像陌生人一般不往來了。我再也沒遇過技安同學,我家的鐵門後來總算修好了,可惜沒機會秀給他看,不過我想他也早就忘記這檔事,或是一點也不感興趣了吧;國中時在市場的電動間裡常看到那個厚嘴唇同學,我很愛看人家打電動,有一回我剛好站在他後方看他玩三國志吞食天地,他技術很棒,我看得津津有味,相當入迷,他玩到一個段落站了起來,跟我說:「這道給你!」然後便默默地走出店門。他的聲音已轉為低沈,咬字仍如幼年時那般不太標準。不知道是不是認出了後面盯著他玩的小胖子就是他小一小二時的同學,拙於表達感情如他者便以一道電動招待老友。當然我想這個可能性很低,十之八九是時間到了要趕著回家吃飯。

黑美人路隊長跟我讀同一間國中。青春期的她原本纖瘦的身體裹上了一層薄薄的脂肪,不變的是秀麗的輪廓,還有眼睛下方那顆小小的肉瘤。當時我班上有個同學暗戀她,那同學理著平頭,個兒小小,總是坐在第一排,當時的父母總會刻意買大幾號制服,以防孩子發育太快穿不下,隨著日子過去,班上同學的長褲漸漸變成了七分褲,襯衫的鈕釦也都被逐漸鼓起的胸膛或肚皮給繃開,唯獨他的褲腳還是拖在地上,穿冬天外套時肩膀處軟趴趴地下垂,兩手伸長了卻還無法探出袖口,頗有卓別林般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滑稽味道。國中時小男生對小女生示愛的方式便是引起對方注意,有一天班上打掃時清出了一隻死老鼠,我那古靈精怪的小個兒同學拎著死老鼠,丟到黑美人負責打掃的中庭。不久後黑美人出現,聚集在二樓觀看的男孩們開始鼓譟,想看她被嚇得花容失色的窘態,想不到她面不改色地拿著掃把畚箕,「唰」地便把死老鼠掃起來,同其他垃圾與樹葉,俐落地倒進了垃圾袋裡。大夥像是碰了一鼻子灰,自討沒趣,便草草散了。

後來聽說黑美人考上某商職,這消息有些令人錯愕,因為像她這般品學兼優的女孩理應加入小綠綠的一員,但坦白說我對她一無所知,畢竟除了一些片段的低年級記憶、她家經營的電器行與她處理死老鼠所展現的決斷力,我又知道些什麼呢?她的學校和我讀的高中很近且在同一個方向,但印象中我從來沒在公車站或是車上遇過她。然而這也是一個我長期疑惑、卻永遠也無法(且無須)得到解答的疑問了。

上了大學後我還在校園看過她一次。那是黃昏時分,在夕陽灑落的椰林大道上我見到她和一個土木系的男孩親暱地走在一起。那層如糖衣般的脂肪消失了,長裙襯出了她纖細的腰身,消失的還有她眼睛下方的那顆肉瘤。我無法映證她那少了肉瘤的臉龐是否與我幼年的幻想相同,畢竟隨著時間過去,她除去了一個臉上的小瑕疵,而我也遺落了一個小小奇想。

大三去歐洲自助旅行前夕,我到她家的電器行買空白錄音帶。在櫃臺服務的是她姊姊,長她一歲,圓圓的臉甜美的笑容,殷勤地問我要做什麼用?有沒有特別偏好的品牌?後來我的記憶一片空白,只記得回家時口袋裡少了一張大鈔,然後手上多了二十個空白錄音帶。將這段遭遇講給當時的旅伴拉塔聽時,她又好氣又好笑地念了我一頓。最後多餘的錄音帶送給了一個在羅亞爾河的學長。「我就拿回家給我女朋友吧,她一定很高興,」學長說。然而數年後我遇到另一個也認識這位學長的朋友,她信誓旦旦表示,那個學長在法國那段日子始終保持單身,因為他當時的女朋友在台灣,且女方家長反對他們交往,而學長始終深情不悔,令人為之動容。當時我也傻了,後來和一同去自助旅行的旅伴確認,大家記得學長自己說當時在法國有女朋友。這也成為了另一樁懸案。

七月中拉塔與鐵人飛過半個地球回到台灣。在聚會後我搭上回家的捷運時,他們兩人以幾乎跟照片一模一樣的姿勢,與我揮手道別。於是我想起了那張照片,以及童年時學習道別的場景,一支路隊,一個小女孩,一間已經不存在的電器行,還有幾個無法也無須解答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