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5日 星期五

十年(IX)

「她是你妹妹嗎?」

同事看到我拿蘋果給st時這麼問。我帶著點訝異笑著搖了搖頭。那圓圓的眼睛、臉龐、甚至是身軀,確實有幾番類似。st喀啦喀啦地咬著我給她的蘋果,清脆的聲音迴盪在午後的辦公室,為緊繃的工作氛圍帶來了一絲慵懶又俏皮的氣息。

那是我在紅色大樓工作的第一年。當時我需要找個工讀生協助處理事務,於是透過網路找到了st,其實早前我就透過PTT2上的文章認識她,在某場充滿戲劇化與顛狂的選舉前夕,st寫下了她父親所不曾擁有而她所能夠得到的,關於自由、希望以及遺憾,我將那篇文章轉回自己的版上收藏,並開始透過她的書寫閱讀她的生活。見到她回應我應徵工讀生的啟事,我帶著訝異與竊喜,立即回應並選中了她。

st工讀的日子在匯整資料、打電話中度過。有時候我會看到她站在樓的側邊的那個小陽台,望著樓下車水馬龍的街道、遠方的象山、或是對面那一小塊在寸土寸金的台北曼哈頓裡異常突兀的荒地,兩隻手指夾著跟細細的菸,漫不經心的吞吐著。相較其他到陽台抽菸的女孩兒,她像是拿著棒棒糖似的,抽菸彷彿僅是一種姿態,或是隨時可以割捨的小小甜頭。

專案結束,st的工讀也告一段落。我們約了在台大附近將工讀的費用拿給她,順便一起吃個飯。那晚,她坐在教堂外公車站牌旁的長凳上等我,出神似地想著什麼事,我開玩笑般地不發一語,「砰」地坐到了她的身邊,順著她的眼光往對面望去,當我努力想要透過學校的圍欄、路上川流的車潮企圖發現她所凝視的是什麼時,st將頭靠在我肩膀上,像是測試似的,「你香香軟軟的,好像龍貓唷,」她心滿意足地說。

我無可奈何地微微嘆了一口氣。


飯後我們前往「個體戶」,通過狹小的樓梯走道,上到那間充滿霉味的二手唱片行。「嘿,幫我挑一張唱片吧,」st說,「妳想要怎樣的唱片?」「不知道,適合我現在心情的吧。」「那,妳現在是怎樣的心情呢?」

她很認真的想了一陣子,側著頭,帶著微笑說:「戀愛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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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認識和st戀愛中的br。在倫敦時某個準備考試的夜晚,我踅到了他的版,發現了彼此有某些類似之處。br在大西洋的另一端,喜歡老搖滾、小說、Austin Powers、自己下廚、練習單手打蛋、騎著單車到附近的亞洲商店買沙士;為了看Bob Dylan的演唱會,他坐了數個小時的火車,跨越一個又一個燥熱且有濃重口音的南方城市,窩在廉價骯髒的旅館;br總有逃亡的念頭,看到戶頭裡匯進來的公費時,捲款浪跡天涯的想法就會冒出來;就像任何一個搖滾樂手以及愛好者,他也有毀棄自己人生的衝動,只是當時我以為那僅是一個青澀而浪漫的構想而已。

我寫了封長信給他介紹自己,從此透過網路開始分享彼此的生活。某次br提到手上有The Beatles / White Album的studio session,我推文表示相當羨慕,「不用只是羨慕,我可是有空白光碟片和燒錄機的喔,」不久後我就收到一個裝有八片光碟片的包裹,在純白的燒錄片上,他像是怕留下痕跡,又像是仿擬White Album的浮水印似地,淡淡地用鉛筆註明了各個take與次序。我將CD放入player中,不同於專輯中的歌曲詮釋,四人彈奏、交談的斷片,以及錄音室瀰漫的緊張、迷濛的氣氛夾著老舊的「斯斯」聲響從喇叭中流洩出來。那幾片光碟,連同特價啤酒、炸魚薯條、和煦的夏日傍晚與David Bowie,陪伴我度過寫論文的那段日子。

st、br和我在同一個空間相遇,br和我透過古老的音符與對於惡趣味的欣賞維持千里神交的關係,st和我從雇傭關係進階到了成為在雨中等公車的龍貓與小女孩,而st與br則在戀愛中。

「他會唱歌給我聽,」st說,「透過越洋電話,我點歌,他唱。」印象中她提到的歌曲有黃與藍,用殘破的記憶與邏輯推理,現在的我會說br唱的是黃韻玲的〈藍色啤酒海〉:

藍色啤酒海 我想要一個小孩
有時候乖 有時候壞
寂寞時候 希望和棕櫚戀愛

「我決定去找他。」st說,純潔而堅定的祈使句讓人無法質問。我選了Bob Dylan的Highway 61 Revisied和Blood on the Tracks,拿到櫃臺結帳,送給了她。「通常我不會送戀愛中的人這兩張唱片,但這算是特例。」她甜甜地笑著收下了。

離開唱片行時天空下起了微微細雨,我撐著便利商店買來的便宜折疊傘,送她穿過夜晚的台大校園,回到辛亥路科技大樓附近的租屋處。在這間學校四年,那卻只是我第四次到辛亥路一帶,上一次就是畢業典禮當天,那個悶熱的早晨我腦中不斷播放著The Beatles的I’ve Got a Feeling,畢業典禮結束後和家人到天母吃了越南菜。「轉眼間也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呀,」一個人往回走時我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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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出發去找你了」

st那陣子的文章總是這麼開頭。「男人」這個詞彙也從指涉生物的生理性徵狀態成為了她對於br的稱呼。「男人對他的前途充滿迷惘,但對於我們的愛堅定無比。」br不再書寫了,只能透過st的文字,約略解讀出他似乎不想繼續學業與當下的生活,原因不明。她開始找房子,希望以後兩人能一起生活,當擁有了兩個人的小窩後,她要和他親自下廚款待朋友們。她問了我愛吃什麼,然後在我的名字後面,很認真地寫下了「肉食」兩個字。

即便承受了來自經濟、家庭、學業的壓力,st仍出發前往世界的另一端尋找br。隔了一陣子有朋友在她版上留言,表示家人找不到她,相當擔心,希望她能報個平安,但不見她的回音。

不久後我收到一封她寄來的明信片,昏暗破舊的廉價旅館伴著棕櫚樹,讓人想起The Eagles的Hotel California。「現在是凌晨五點,」st在明信片後面這麼寫,男人在樓下的賭場賭二十一點,在南方的城市裡,彷彿是Lou Reed的陰暗街頭融合了Johnny Cash的古柯鹼藍調,他以Nicholas Cage在Leaving Las Vegas的方式賭著,持續拋出手上的籌碼。「躺在床鋪的另一端,看著天空緩緩亮起,我突然好想家。」st在明信片的末尾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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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一年的冬天,我遞出辭呈的那個夜晚,我站上st曾經待過的樓側面的那個陽台,望著底下的車水馬龍與那片荒地,按下play鍵,靜靜聽著沈沒於南方密西西比河的Jeff Buckley唱出這首詭異、不知所以、充滿宗教般純潔信仰卻混合著世俗肉慾的曲子,Hallelujah。




I heard there was a secret chord
That David played, and it pleased the Lord
But you don't really care for music, do you?
It goes like this
The fourth, the fifth
The minor fall and the major lift
The baffled king composing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Your faith was strong but you needed proof
You saw her bathing on the roof
Her beauty and the moonlight overthrew you
She tied you to her kitchen chair
She broke your throne and she cut your hair
And from your lips she drew the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Well baby I've been here before
I've seen this room and I've walked this floor
I used to live alone before I knew you
I've seen your flag on the marble arch
Love is not a victory march
It's a cold and it's a broken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Well there was a time when you let me know
What's really going on below
But now you never show that to me do you?
And remember when I moved in you?
And the holy dove was moving too
And every breath we drew was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Maybe there's a God above
But all I've ever learned from love
Was how to shoot somebody who'd out drew you
And it's not a cry that you hear at night
It's not somebody who's seen in the light
It's a cold and it's a broken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你去哪裡了?怎麼找不到你?」

我的AE發現我時這麼問,她隨即看見我的耳機,露出了一種釋然的笑。我猜想她應該是理解錯誤了,不過我從沒有打算抗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