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28日 星期一

十年(VII)

我喜歡「街」的概念。

我曾經幻想過一條由石版鋪成的長長的街,兩旁羅排著低矮的平房,散落著樸拙的消防栓、路燈以及古老的電話亭,街上有精緻小巧的書店,充滿香氣的烘焙坊,露天市集上有新鮮蔬果與魚肉,也有古玩與贗品充斥的跳蚤市場,朋友住在鄰近的小樓裡,不時的召開小酒會與漫談,其餘時間則靜靜地生活。當然,還要有一間唱片行。

曾經,我不明白為什麼(What’s the Story) Morning Glory?的封面要用那樣一條沒有任何特色的街道:兩個男子在一條平凡甚至略顯雜亂的街道上交錯,遠處有一棟矗立的籃領公寓;唱片的背面一個男子(推估是Liam)以一種跋扈的姿態,大搖大擺走在同樣的那條街上,再也普通不過的景象了。

那不是我理想中的街道,卻是我到倫敦讀研究所時第一個前往造訪的所在 – Berwick Street – 著名的次文化聚落,位於SOHO區,從Leicester Square往Oxford Street方向走,穿過充滿尿臊味的電話亭、男同志色情書刊與情趣用品店、脫衣舞酒吧後,來到一個小型的蔬果攤販市集,旁邊還有一個左手邊有個連鎖超市,右手邊有些熟食的小店,三明治、炸魚薯條的油膩味道瀰漫空中,往來運送食材的小貨車以及搬運工人常將路塞得半滿,必須側著身才能穿梭過去。再往前走可以看到兩旁羅列著唱片行,右手邊多為電子音樂,濃濃的大麻味與厚重的drum & bass敲擊聲音從地下室傳出,左手邊有一間以Velvet Underground名曲命名的Sister Ray。穿過前方的十字路口,前方還有一間唱片行,突出的招牌與橘色的大字,讓人想起什麼似的,回頭一看,原來這就是(What’s the Story) Morning Glory?的封面取景地,左手邊那間黑色的店鋪就是著名的獨立唱片行SELECTADIS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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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倫敦後兩個禮拜,我便留起一層略顯稀疏的大鬍子。鄰居拿到學位的日本女孩將她的碗盤筷子給了我,我把帶來的燒錄CD放進弄來的Sony的CD player,按下play鍵,開始獨居的宿舍生活。那是個相對孤單的一段日子,沒有什麼社交手段的我,盡情地讓體內孤僻因子發酵。某次鼓起勇氣參加了一場台灣同學舉辦的party,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聊天對象,當我以食指在地毯上比劃,企圖解釋「民族」這個概念的歷史脈絡時,對方報以一個歉然的微笑,然後起身離去,我只得在原地用食指改以摳起地毯上的毛球,藉以稍稍掩飾自己的尷尬。

於是乎Berwick Street就成為我在倫敦最常獨自造訪的所在。通常在學校圖書館與課堂上奮鬥了一週,在週四的討論課結束後,我會帶著大耳機穿過Covent Garden、沿著Leicester Square走到Berwick Street,假借買新鮮蔬果的名義出發,最後卻都是鑽進唱片行裡進行實質的大量採購。

我最常採買的地點是SELECTADISC。這間唱片行分兩個區塊,一進門是rock-pop的CD區,架上的CD都依樂手/樂隊的名稱排序並以正面陳列,相當便於翻找,另,架上絕大部分只有空殼沒有CD片,甚至只有側標或是手寫的卡片,如果真的決定要買再拿到櫃臺,店員會將唱片放入;另一區有部分R&B、金屬音樂、一些新的黑膠唱片等。店裡四周的牆上掛著搖滾T恤,結帳櫃臺上放著音樂雜誌或書籍、地下樂隊的演出傳單以及其他音樂相關的週邊產品。

我幾乎每週都至少會去光顧個一兩次,每次總會花上好一陣子挖貨。逛唱片行時的我總是嘴裡唸唸有詞,兩手手指像是爵士舞、也像是打字般不停翻動,「啊,終於找到這片了」,「嗯,1969年的作品呀,我記得我收過他們後來七三年的專輯,感覺不錯」,「挖靠,想不到OO還有和XX合作過」,最後總會捧上一大疊去櫃臺結帳,最後還不忘抓本搖滾相關的書或是櫃臺上的促銷唱片一起帶走。

在SELECTADISC累積了不少回憶以及有趣的經驗。某次結帳時我聽到了熟悉的曲調與特殊的唱腔,結帳時便問店員是否正在放Neil Young的唱片?那個年輕的店員將黑膠唱片的封套遞給我,果不其然,是老楊的早期精選Decade。

“Neil Young is great, isn’t he?”他說。

那店員一頭亂髮下湛藍的眼睛透露出了無比的熱情,在他溫暖且認真的微笑下,Neil Young已經不單單是個樂手、商品、符碼,而是個堅定的信仰,那一刻我完全可以體認到這個年輕人對Neil Young以及對搖滾樂的熱愛。可以說我是從那一刻起才真正成為了一個老楊迷,即便當時我手頭上只有兩張他的唱片。由於當時還沒有黑膠唱機,所以我帶走了架上的Harvest,開始重新認識Neil Young,不久後某個晚上,當我大聲地放著After the Goldrush,進而驚覺到那是一張多麼偉大的唱片,and the rest is history。

另一次是在店裡翻找有趣的新唱片時,音響裡傳出了舒懶的ska節拍,一開始是我身邊的一個人先跟著打拍子小聲地跟著唱和;接著越來越多人加入,到最後全店一起打著拍子大合唱了起來。我到櫃臺詢問,發現當時放的是the Specials的同名專輯,二話不說便帶了回家。那張唱片的音樂固然很棒,然而在SELECTADISC裡眾人唱和的經驗,才是讓它成為我相當鍾愛的專輯的主要原因。

後來我發現了另一間唱片行FOPP,那裡的唱片更便宜,許多經典專輯從三鎊開始起跳,也有DVD、書籍,從此我的採購路線便成為先到FOPP挑選便宜貨,再到SELECTADISC補齊珍品,對於愛在採買唱片上貪小便宜的我來說,如此的比價被視為理所當然;再加上FOPP的貨有過之而無不及,我造訪的第一天就發現先前遍尋不著的Spiritualized / Ladies & Gentleman We’re Floating in Space正在架上靜靜地以五鎊的價格等我臨幸,兼之Nina Simone、Lambchop、John Coltrane、Miles Davis、Nick Cave等友好人士集體向我呼喚,因此主要採買的地點轉換到FOPP並沒有給我帶來類似劈腿的罪惡感。

拿到學位回台前夕,我把握前往機場前最後兩小時,最後一次造訪FOPP與SELECTADISC。分別前總是特別激情:最後的結果是我把Pavement全系列、Marc Bolan & T. Rex的大全集以及SELECTADISC牆上所有David Bowie的T恤全都帶走。後來結算在倫敦的一年,我總共購入了三百三十幾片CD,那大概是我至今最瘋狂的購物狂時期。到現在回頭檢視那段時期的狂熱,不禁又是緬懷,又是心驚自己怎麼會完全無法控制那般企圖擁有些什麼的慾望。

「砰!頭腦的螺絲不知道飛到什麼地方去了噢。」《挪威的森林》中玲子姐這麼說,我完全可以體會到那般失控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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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的夏天我重返倫敦短暫停留。初到的那個晚上異常寒冷,我將皮外套裹上,到了以往常去的粵菜館吃了一盤牛腩飯,到了酒吧裡點了一杯Guinness,一小口一小口啜著。

“Hello, Hello, it’s good to be back.”我學Liam抬著頭唱著,人聲鼎沸的酒吧淹沒了我的歌聲。

隔天我重返Berwick Street,同樣充滿尿臊味的電話亭、男同性戀書店、脫衣舞酒吧、果菜市集、炸魚與薯條小店,……「倫敦不變,只會慢慢老去,」我快步走向熟悉的所在,卻驚訝的發現,SELECTADISC的橘色招牌卻換成了Sister Ray。

我店裡店外進進出出了幾次,試圖搞清楚狀況。店名換了,但店內的擺設卻是一模一樣:CD區,掛滿搖滾T恤的牆面,擺滿試聽片與黑膠唱片的結帳台。光線、氣味都和以前一樣,只是店名不再是全由大寫組成的三個單字SELECTADISC。

我拿了一件Joy Division / Closer的封面T恤以及Oasis / Definitely Maybe及(What’s the Story) Morning Glory?的黑膠唱片去櫃臺結帳,藉機和店員聊了聊。

「五、六年前左右我常來這裡買唱片,我記得那時候這裡叫做SELECTADISC。對吧?」

「嗯。」店員忙著將我買的東西輸入收銀機,沒有太多反應。

「我記得Sister Ray是另外一家店呀,那究竟……怎麼會這樣呢?我是說,我這些年都不在這裡,然後……到底怎麼了?」

他大概是聽出了我的焦慮與困惑,於是暫停手邊的工作向我解釋:SELECTADISC後來因為經營不善,因此和Sister Ray合併。先前我只聽說過FOPP倒閉,後來由HMV集團接手重新開張,原本以為倫敦人對於音樂的品味與熱誠可以繼續支撐著SELECTADISC,想不到全球皆然:喜歡搖滾樂的犬儒主義者畢竟還是少數,並不足以對抗由和善的人們推動的資本主義巨獸。

「哪一年合併的?」我問。

「06……或是05年底吧,」店員將我的東西包好後遞給我,「55鎊。現金還是刷卡?」

出了店門,我將(What’s the Story) Morning Glory的唱片抽出,對照著眼前的街景:其實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嘛,換成黑白招牌的Sister Ray還更像是原本封面上的樣子。倫敦還是會變的,我也一樣呀,更進步、更現代化了,更多的奢華,更多的價值觀與行為模式改變,這都是往好的方向發展,不是嗎?所謂的無奈與失落算得上什麼?這個社會、還有我,都不需要那般無用的感傷。

我漫不在乎地學(What’s the Story) Morning Glory?封底的Liam大搖大擺地順著Berwick Street往回走,邊哼著歌:

Some might say they don't believe in heaven
Go and tell it to the man who lives in hell
Some might say you get what you've been given
If you don't get yours I won't get mine as well

Some might say we will find a brighter day
Some might say we will find a brighter day…………

一個不小心我踩空了人行道,狠狠地摔了一跤,右膝蓋上撞出了一個大傷口,褲子也破了。

「幹你娘!」

一旁採買的老太太與穿著骯髒圍裙忙著收攤的菜販,一齊望著以異國詞彙不停咒罵的東方男子,料想他應該是因為摔得如此狼狽才會如此憤怒、如此頹喪。

3 則留言:

lata 提到...

有時候我們認為不太可能會變的東西,還是偷偷地改變或消失了。變動和歲月一樣從未停滯。

阿茲 提到...

唯一的不變是變。
約莫就是這個意思嗎

加油加油
小查繼續寫!!我都有在看!!!

提到...

嗚嗚,妳們還有在看,好感人喔。

To Lata:脖子好一點沒有?滑雪要小心啊。

To 阿茲:結果妳離開以後,天津就下起了大雪(坦白說是妳離開三天以後啦,不過這樣講有沒有比較浪漫一點?科科)